陈寅恪是一位声誉卓著并且有着开创性贡献的历史学家。他生在一个大转型的时代,但并没有因为令人目眩的时代剧变而丧失自我动荡的环境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人生的方向,就是做一个学人、一个中国文化的托命之人。
纵观陈寅恪的一生,他的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仿佛是被命运刻意安排的阴郁少年时目睹父辈的落魄,他的身世或许就增添了伤感的气氛。年轻时代他一心求学,希望从学术中寻找心灵的慰藉。至其晚年的“颂红妆”,则显然是别有怀抱。他内感民族文化之衰颓,外受世界潮流之激荡,敏感地预见到了绵延数千年的中华文化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没落,因此将自己视为这种文化的托命之人。他一方面积极吸收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在历史研究和文学研究中寻找社会变迁的轨迹,在旧体诗中感怀人生。他的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不是一个学人的学问、才气,而是硬朗的人格底气,他要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坚守自己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
陈寅恪虽然只发表过少量的论学文字,但他的学术声誉和影响却在很大程度上由此建立。近年来,虽然学术界对陈寅恪其人其学的关注越发深入,但人们对这位学术大师的了解其实仍是十分有限的,对他的学术创获、学术贡献尤其是学术精神依然缺乏系统的研究。王震邦所著之《独立与自由——陈寅恪论学》是关于陈寅恪研究的不可多得的力作。该书通过史实的考掘,以及对陈寅恪论学思维和学术发展之间的关联,探求史家陈寅恪。 学术思想发展的渊源和轨迹,重新呈现了陈寅恪过去长期为人们所忽视的一些侧面,从而勾勒出了一个更为立体、丰满的学术大师形象。作者对陈寅恪得诸传统和西方学术所形成的思维运作,分别从“辩证法”、历史语言学的比较研究以及“体用论”引发的相关论题着手论证,辅以过去所未被学界注意的史料,试图寻觅并把握陈寅恪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所从来的可能所在,进而还原其作为“中国文化托命人”的自尊与自信。
“独立”与“自由”,也是陈寅恪毕生为人与为学的操守。陈寅恪的一生,甚至从未对自己的学术思想提出过系统的说明,但他始终都在以理性的精神,探索和阐释传统文化,乃至其生命的深处,也都氤氲(yīn yūn)弥漫着传统文化的意绪与精神。他毕生重气节,讲大义,推扬宋贤,贬斥义利,以中国古代“士”的精神自持;学术活动中,也始终洋溢着“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生命热情。他在以维系民族文化命脉为己任的同时,亦汲取西方启蒙时期以来知识分子所高扬的学术独立的自由精神,倡言“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陈寅恪留给世间最重要的不是他的学术成就,不是那些有形的文字著述,而是无形的人格遗产,那才是他穿越时空的力量所在。《独立与自由》在阐述陈寅恪论学思想的同时,也展示了他的人格特质和对学术理念的坚持。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没有局限于个体的生活和学术历程,而是将陈寅恪提升为一代学人的化身和一个时代学术文化的象征,正因为这样一层立意,就使本书的论述既有厚重感,又不乏新意。
陈寅恪是中华文化的守护者,他的精神和人格傲然独立,但作为个体他却并不孤独。事实上,如果我们回望陈寅恪所处的时代,可以很容易发现还有一大批与陈寅恪之思想与气质相契合的时贤。即使是在陈寅恪的身边,除了吴宓、王国维这样的至交,还有诸如梅光迪、胡先驌、杨树达、汤用彤等在为人和治学上与他相近的朋友。陈寅恪生活在他们中间,与他们交往、交流、交融,获得生命的欢愉、学问的升华、人格的砥砺。他们几乎个个学贯中西,具备世界的眼光,却又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他们生活在急速西化的时代,努力维护和延续着中国传统文化,共同站成了一座“不合时宜”的文化守护者的群雕。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陈寅恪是一座令人仰止的丰碑。文化的精神,是他的生命所系;独立与自由,则是他论学的核心价值和立身大节之所在。在他的一生中,始终把自己看作是民族文化命运的承担者,以“继往续绝”为己任。他在挽王国维的诗中说“吾侪所学关天意”,这“天意”所指,就是中国文化的历史命运。他不是一个单纯的考据学家,耕耘的领域也大大超越了史学研究。他所努力追求的是要超越前人,为中国历史的发展理清脉络,为中国社会的进程提供殷鉴,为中国文化的未来指明方向。今天,当我们回望陈寅恪的背影时,能够更深刻地体会到他的“了解之同情”,他的“借传修史”,以及他的“哀伤”与“记忆”。他的身上,蕴涵着一种深远的历史意义和沉重的文化承载;他的求学历程和相关论述,呈现给我们的是一望无际、郁郁葱葱的精神森林;他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终将“与天壤而同久”。